群星流

千江有水千江月。

百世卷·慈悲心


斩魂刀上血痕未尽,刃背犹然微微震颤,一滴妖血坠落及地,在桐木板上烧出缕缕白烟。
沈巍呆呆望着缓步而来的清俊僧人,从未想过这一世的这一面,会是这样情形。

彼时他追捕一只食人精魄无数的妖孽,破风裂云,穷追不舍,直从长白追到了长安,又紧随那妖精自青龙寺的宝殿金顶劈斩而下,凄厉嘶吼与佛像垮塌之声一同惊动了寺中大大小小三百六十七位比丘,正包括这一位年轻的首座,法号朗湛,俗家本名——赵云澜。

他毁了佛像,是大罪过,至少在朗湛看来应是如此。然而这和尚却只是仔细查看了佛像的状况,又转回身来向着他合掌一礼,身旁的小沙弥便代而发言:“师傅的意思,施主是为诛杀妖孽致此罪过,便重塑了佛像金身就是。”
沈巍蓦然惊醒,手足无措,慌张了片刻,竟是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来,俄而又意识到大不妥,讷讷地重新放回去。
那小沙弥见他这一串举动,早已忍俊不禁,忙领了他往香火处去。
沈巍在迈出大殿门槛时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那不说话的僧人仍含笑立着,灰衫削肃,像一块干净挺直的石。

“你问我师父么?他是修闭口禅的,此生都跟人说不得一句话哩。”
沈巍心里一揪,但仍按捺着,缓缓问:“是……天生修,还是自己修?”
“这我可不晓得……自我记得事起,就未见师父说过一句话,方丈监寺们也心照不宣,从不提这事。”小沙弥说着说着颓丧了头,手指纠在一处,显出难得的孩子气,“起初是因我机灵,能知道师父要什么,便让我跟着师父,有什么需代答的话便由我来说,也省得老带着笔墨纸砚。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我能领会能代答的,只不过是些日常的事,师父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我听不见,也猜不出。”
沈巍沉默一会儿,安慰道:“不打紧。像你师父这样的,心思反而好猜,即便猜得不准,也不会有麻烦。反倒是有些会说话、能说话的人,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又是一套。你信了他想让你信的,这才是难办。”

朗湛自茶釜中提出一筒茶汤,调入少许细盐,将茶盏推至沈巍身前。
沈巍默默饮了,方室之内一时静寂,只余茶汤沸滚之声。
他试图引起一个话题:“法师常与人下棋么?某在慈恩寺曾与玄奘法师对弈……”
朗湛微笑着摆摆手,提笔写道:“争斗之戏。”
沈巍默默抿起下唇,这一世的赵云澜活得无比干净肃谨,这不争不斗的劲儿,倒是像从前富有名山大川的昆仑君。怎么养成的呢?他明明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年轻和尚。
朗湛又像是看透了他的疑问一般,提笔写道:“无欲,不求。”
“佛家不求么?”沈巍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事实上小鬼王还没有真的学会怎样忍耐与克制,“求上下宇宙,求诸方神佛,求来世恩典、众生功德——这些,都不是求吗?”
朗湛笑笑,再写道:“何为求?”
“取彼益己,还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一切有情众生离苦得乐,谓求么?”
这和尚最后凝神定目,剖白心志一般,写给沈巍看:“此谓求,即朗湛所求。”

又是一个舍己为人、不顾己身的昆仑君。
沈巍驾着罡风,一颗心恨得咬牙切齿、七零八落。
你怎么,你怎么——从来就不为自己呢?哪怕做那一回江洋大盗也好,做那一回暴戾昏君也好,不要管那天下人、天下苍生了,只为你自己活一世,好不好?
他顷刻又深深闭眼,腮边绷出一线。
好还是不好,昆仑会怎么选,还不清楚么?

“沈施主这半年未来,我都想你啦!”
小沙弥看看左右无人,提起袍裾一个助跑,像颗炮弹似的摔进沈巍怀里。
沈巍本不擅长与孩子交往,这小沙弥倒是天生亲近他,时时要黏他,眼神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热切与盼望。
他笨拙地抬起手轻拍孩子的背,抱着他直起身来,问:“你师父呢?”
小沙弥手向他背后一指:“喏!”
原来朗湛早立在檐下,含着笑向他一礼。
沈巍顿觉窘迫,只好就着空出的左臂,单手回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他在地府述职的这些日子,横遭不幸的大殿佛像已基本修缮完毕。斩魂使敛了一身煞气,化出一统青袍,立在殿中抬头望。佛像庄严,法相壮丽,令人无端生出敬畏。沈巍原是大不敬之地所生,又兼着斩魂使的身份,上至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狱,天地人神,一切魂魄但有因,皆可斩于刀下。因此本是不必敬佛,更不必祭拜的。然而他在朗湛温和的笑眼中,竟鬼使神差地取了一束香,在案上灯中引燃了,三拜之后,供进香坛。

“还未请教法师,此前法师所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是何意?”
朗湛拨动佛珠,示意小沙弥来答。
小沙弥快走两步到二人身前,恭恭敬敬一礼:“淳济谬言。”
“所谓无缘大慈,即对待无缘之人、无缘之物,仍能保持慈心;同体大悲则是将一切有情众生视为一体,一同感受其苦其悲。”
“此谓‘慈悲心’。在佛家观点,甚至比大爱还要难得。”
朗湛向他一颔首,淳济立刻收了严肃表情,跑回沈巍身边,继续拽着他的袍裾
看他的压裾佩。
沈巍出神道:“真有人能修成慈悲心?”
朗湛一笑,比划道:“成佛。”
“那么,未成佛的呢?若他只是神、圣,乃至一凡人呢?”
沈巍的眼光探究,朗湛却丝毫不惧,引他回方室笔谈:“并不纯粹,但也可有的。只需抑制私欲、私情,断除轮回、舍弃现世、出离凡心。”
“法师做到了吗?”
朗湛搁笔,低眉微笑。沈巍看不出一丝异样。
坐在案脚的淳济,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初雪飘落,沈巍也终于又得空来与朗湛煮茶。他穿过大殿旁的回廊,在殿后一转角,猛地和一个汉子撞了满怀。那汉子手里端着一碗油似的东西,泼湿了沈巍半身袍襟,却连句抱歉的话也不讲,只顾匍匐在地去刮集那棕油,神情绝望又木然。
沈巍见他脸色并不好,也无意计较,只拢着袍襟往内庭去。
朗湛正在廊下读书,见他这一身狼狈形容,立刻就领会过来,让淳济带他去换身干净衣服。

沈巍被淳济安置在一张藤椅上,看着小沙弥翻箱倒柜,随口问:“这么冷的天,你师父怎么不进屋子烤火,反而在这四面透风的木廊下读书?”
小和尚费力拉出一只藤箱,气喘吁吁道:“师父近来总嫌屋子里燥热,身上老是发汗,睡一觉能湿透两层衣裳,人也恹恹的,不知道怎么了。”
沈巍皱眉:“请过医师了吗?”
“请了呀,但也看不出来。方丈说是疲累所致,多休息就好了。”
小沙弥终于找出一件灰袍,兴冲冲献给沈巍:“师父的衣裳,现在瘦了穿不得了,给沈施主倒是刚好。”

茶汤仍在煮。沈巍端详着专心致志淘洗茶具的朗湛,心底忧虑愈发沉重。和尚唇色发白,两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眼圈微黑,只有目光澄澈如初。
这恐怕不是普通病症。
他不动声色,手指微捻,在身后燃了一张符,向地府询问。
不多时,一缕香烟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向着沈巍恭恭敬敬一揖手。
“回禀尊使,近日虽有时疫,亡者却并无大幅增加……”
谁问你这个了?沈巍微微拧起眉毛,示意阴差快说重点。
“经查阅,赵云澜此一世阳寿九十有余,盖持道圆寂,功德圆满而终。”
“但……”
沈巍责备地盯着小烟人。阴差身形一抖,连忙定住形,说下去。
“阎罗查阅生死簿时,发现此人后半生的阳寿,竟是虚的。再查时,发现黄泉渡口的亡魂竟有减少之势,时疫所致死者居然再度返生……事关重大,特命小吏前来请教尊使。”
“阎罗要问,赵云澜的阳寿与这些返生,到底有何关系?”

阴差告辞时,还转身向赵云澜也作了一揖,可惜和尚肉眼凡胎,浑然不觉,甚至穿过他的身形为沈巍添了一勺茶汤。
沈巍浑身冰冷,温热茶汤竟像是水银一般,坠得他心尖生疼。
有何关系?取彼益己……世人教他慈悲,却是这样对他慈悲?
他忽然想起那汉子泼他那一身油,左手掌上还残存了些,他暗暗引燃,果见朗湛眉头拧起,额角冷汗涔涔。
这哪里是油?
这是他的命。

茶饮毕,沈巍佯作告辞,却是耐心等到淳济安顿师父睡下午觉,将小和尚在回廊里堵了,要他带他去看“领油处”。
淳济一头雾水,七拐八拐终于引到了一座偏殿。殿前挤满了人,个个手里都擎着油灯捧着碗,神情热切疯狂,挤着挨着、争着抢着,去领那救命的灯油。
两个僧人在那海缸边守着,灯芯火光一点,微弱得近乎熄灭。
淳济不明所以,还向他殷切介绍:“这是方丈拿出的济世灯,本轻易不能动的,据说它长明不灭,已在寺中燃了几十年,有济世镇国之效。也不知是哪家灾民,听说它能救人,某天夜里来偷了一盏灯油,供在家中长明七日,竟真的从瘟疫中死里逃生,这就传开了,方丈慈悲为怀,也就默许他们取油续命……”
慈悲为怀?沈巍咬着牙冷笑,用他人的命成自己的功德……当然慈悲!如何不慈悲?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用昆仑的命来逆转、改写这些蝼蚁的生死……他们也配么?他们受得起么?
沈巍怒从心起,挥手将满院人并两个和尚俱摔了出去,立在缸边即刻唤了阴差。
那烟人甫凝成形,就差点被沈巍的森冷目光吓散了。
“向你们阎罗传话,此事他当然最清楚不过,何须令人假意问我?我倒是要问问他,谁给他的胆子,这样对待昆仑的转世?”

那烟人忽一抖擞,再凝成时已换了姿态神情,向着沈巍恭敬一拜,说话俨然是阎罗的腔调。
“斩魂使错怪了。山圣转世不同于凡人,虽则也经六道,但魂魄毕竟无浊无垢,比不得凡夫那贪嗔痴苦。轮回之中必经的劫难,只剩下……以身饲虎。”
“凡人终日困于肉身存亡,为生机奔波营营,进而忧念天下者,鲜之又鲜。山圣此一世生在佛家,正是应那菩提心、慈悲心,救度众生于水火之中。”
烟人语毕再一拱手:“斩魂使,山圣轮回诸事,还请莫要……妨碍。”
沈巍骤然惊醒。
是……他应过神农,不得再见昆仑。否则山圣精血失尽,魂飞魄散而亡。
阎罗此番自导自演,不过是提醒他拿开手,不要再干涉了。

沈巍失魂落魄走回朗湛的院子,和尚午睡醒了,裹着毯子坐在廊下看雪。
他双颊烧得通红,双眼却依旧澄澈如水,映着长安灰翳的天空。
沈巍在他身边沉默坐下,良久,生涩问道:“你知道吗?”
朗湛讶异地转过头,见他的神色,慢慢明白起来,微笑着点点头。
沈巍霎时眼圈发烫,说不清委屈还是愤恨,咬着牙,死死盯着这没心没肺的和尚。
朗湛再笑笑,拉过他的手,将拳头展开摊平,写字给他看。
众生因妄想执着,而枉受痛苦,轮回不息。以平等心,生发大愿力,解众生于水火之中。
见沈巍仍是不愿合作不愿理解的模样,他无奈笑笑,以手语沟通起来。
试想某夜,你自梦中惊醒,却发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醒的只有一双眼睛和一颗心,你当如何?
这便是同体大悲的道理。
沈巍痛苦不堪忍受,终于问出口:“那么你自己呢?那些爱你、敬你,发愿终身追随你的人呢?你也宁愿舍弃了吗?”
他泪光烁烁,仍然要问:“值得吗?”

“值得。”

和尚破了闭口禅。
他的声音原来仍似旧时温柔。沈巍怔怔地想,模糊视野里淳济摔了水桶,哭喊着爬向师父,廊下漫起无数光点,正如飞雪回溯,旋转绕梁,恍惚间凝成一头白鹿模样,踏着看不见的天路,奔向密云深处去。
沈巍再一回头,小和尚也没了踪影,一点赤色飞旋上升,汇入那无数光点之中。
“那是山圣的情魄。”
土地不知何时立在院中紫薇树下,向着沈巍一拱手:“微末小仙,竟也有幸见得山圣转世盛景,折煞了。”
情魄。沈巍笑出一声,情魄。

年复一年,三途河畔石蒜枯荣数次,黄泉渡口的亡魂轮过一回又一回,连判官都换过几茬,但每一届判官卸任交接时都要细细叮嘱后辈:为斩魂使盯住一个魂魄,将他的生运死命尽数汇报。
为质长安的匈奴王子,为情所困的缉妖法师,为众生续命的哑僧,为家国献身的军人。
只是哪一世,都不为他自己。

沈巍也学会忍耐。已有千年,不再需要判官替他伪造身份入世,也不再介入昆仑的轮回,每一世都那样远远望着,间或在他重要关头助力一把,生死时刻抵挡一回。
离得最近的那一次,是民国时候,赵云澜追一只绑了人质的魍魉,不慎撞碎了表盘。孩子救下来,哭了一路,累睡着了。灰头土脸的镇魂令主一屁股坐在路边,握着碎表一脸郁卒。
就帮他一次,就一次,他不会记得的。他会照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寿终正寝时儿女绕床,握着妻子的手合上眼睛。
沈巍鬼使神差地说服了自己,化了一身长衫走上前去,谎称是孤儿院长领走孩子,再装作不经意看到镇魂令主裂纹遍布的碎表,说认识好匠人,修完就送回来。
他在那块值不上两个大洋的旧表里注入灵力,赐它通阴阳、鉴鬼神的神奇,临送去时却又犹豫,磨磨蹭蹭,又给换了一副好表带。
送去时那男人正在矮墙边小摊上吸溜馄饨,见沈巍来了,眼睛一亮,招手又叫了一碗。表递到他手里,赵云澜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摸遍了浑身上下无一样东西送得出手,只好楞楞地再叫了一碗馄饨,说赶时间先走院长慢慢吃,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排在桌上,请了这顿遭遇饭。
沈巍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镇魂令主浑身上下都透着高兴。馄饨鲜香汤汁金黄,他却极珍惜地收起那两个不起眼的铜板,放进贴身内袋里。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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